一
“谁在抽烟？”高头大马的护士长伸着鹰钩鼻子猎犬般地嗅着，深深的鹰眼盯着我——因为我是走廊里除她以外惟一的人。
我摊了摊手：“你看，我木有抽烟。”
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脸，看着我头上身上袅袅升起的青烟，瞬间石化:“这，这，这是神马？”
“反正我木有抽烟。”我装着吊儿郎当的样子耸了耸肩，想溜走。她追了上来，我理直气壮地撩起衣服给她看:“你看，我木有吸烟，我背痛，这是中国传统的艾灸疗法。”
她惊诧地看着我，长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，仿佛我是个快要爆炸的炮弹：“……你，你，你必须出去，室内不许吸烟，身上吸烟也不行。”
我这也算吸烟吗？
这是我在克罗地亚一个疗养院经历的一个场景。
疗养院的马护士长
二
几年前，我在锻炼时不慎拉伤了胸椎旁的肌肉，被庸医的不当治疗诱发了强直性脊柱炎，骨头旁像有根长长粗粗的刺永远顶着，日夜不宁，疼痛一年年加剧。血压降不下来，肾上腺素升高，疼痛从后背压迫着心脏，像块石头堵着胸口；压迫颈椎，造成多发性甲状腺结节；压迫肺部，造成小气道重度堵塞和哮喘；西餐的冷酸使我得了反流性食道炎和霉菌性食管炎，又引发咽炎，常年红肿疼痛，喉咙像被一双手卡住；要写点东西，需忍受上上下下撕裂般的剧痛中，写写躺躺，非常艰难，每天逼着自己写几行字——原本一天就能完成的工作，一周都干不完。每晚都要吃三四种安眠药才能睡着，睡着了才不痛，第二天才有力量继续战斗，安眠药不起作用的时候，做梦都梦见疼痛。
对付疼痛，欧洲医生除了使用止痛药外，别无良策，用多了，也失效了。在各种治疗无果的情况下，我从国内万里迢迢带来艾条和艾灸盒，尝试艾灸疗法，甭管有没有用，死马当做活马医。
可我的自愈之路却得不到我先生老伊的支持，因为中欧地区气温低，一年大部分时光都关窗开暖气，空气不流通，他一闻到烟味就大喊大叫，坚决不让我在家里熏，让我去地下室的储藏间，或者到室外去。不仅如此，我一涂红花油、麝香正骨水之类的中药，他也受不了，连声说臭，须知做艾灸时身体发热毛孔张开，是不能受寒的，否则有害无益。欧洲寒冷的时间很漫长，如何能在室外做呢？就算在室外做，也得先在室内点燃艾条，把随身灸背到身上吧？但艾灸这个东西很奇怪，无论你怎么通风，烟味也消除不了，无论你怎么洗澡洗头，头发上总是有气味，连洗过的衣服也残留气味，老伊整天喷着香水去上班，他一到家，闻到哪怕一丁点的烟味也不干。
每当此时，我就很绝望，这家伙平时甜言蜜语满天飞，说甚么你侬我侬，关键时刻暴露了吧？果然非我族类，其心必异啊！
在克罗地亚疗养院，我希望充分利用不在家的日子做做艾灸，谁知也不行，他把我从房间里赶出去，我只好在走廊熏艾灸。这不，又被老马给逮着了！
在马护士长的监视下，我愤愤地走到门外，像个丧家之犬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游荡，风很大，我心里哼着一首歌：“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，谁知那流浪的苦痛辛酸……”
直立行走和坐立对我来说都是很辛苦的，怎么办？有了！疗养院有个海滨浴场，那有好几个公共卫生间很干净没人在意，可以去那儿点烟!我鬼鬼祟祟地地溜进去，把马桶盖翻下来，把四五个艾灸盒摆在马桶盖上，依次点上火，盖好，用松紧带绑在身上，烟逐渐大了起来，浓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，这时就怕有人敲门，告我个纵火怎么也解释不清。
把艾灸盒背上后，我套上长袖长裤运动服，戴着帽子，全副武装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，谁也没想到衣裤下面另有乾坤。病员都喜欢晒太阳，那也是我熏艾灸最好最合适的地方。我趴在木头浴床上，盖着浴巾，享受欧洲最美好季节最温暖的日光浴。等熏完艾灸后，再去冲个热水澡，下到泳池游泳，让海水洗去身上难闻的味道。
浴场上，有人聊天有人游泳有人请按摩师做油推，男男女女穿着裤衩比基尼，最大限度地裸露着皮肤，希望把自己晒得黑黑的，回去可以炫耀。惟有我，遮得严严实实，里面藏着小秘密，边锻炼边听着音乐。很快找到了知音，鬼子们停止了聊天，凝神静听，有的跟着轻声哼鸣，有的学着我的样子做操。他们虽说人高马大，肌肉发达骨骼强壮，但大腹便便韧带僵硬，腹肌力量特别差，柔韧性和灵活性很糟糕。而我，虽说身上很疼痛，但行动不受限，压腿时可以刷地一下把巴掌压倒地面上，可以一口气做几十个仰卧起坐，可以双盘打坐……
我就这样烟雾腾腾地秀着十八般武艺，把他们都看呆了，以为这就是中国功夫，学着我盘腿，但两腿就像飞机一样架得高高的，仰卧起坐一个也起不来。因为我身上最痛的地方是肩胛骨，我在那两个位置一左一右各置一个随身灸，我可以感觉到，很多双眼睛在偷偷窥视这个奇特的、浑身上下青烟袅袅的中国女人，仿佛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:“天哪，这个女魔法师，不仅身上会吸烟，会功夫，背上还长着两个咪咪……”
终于有一天，有个女人忍不住了，过来好奇地问我，为什么身上能冒烟。哈，你们怎能了解我们祖国伟大的药典宝藏呢！我自豪地把艾灸盒和艾条拿出来给她看：“这是一种神奇的药草，在中国有数千年的历史，点燃后在身上熏烤，活血化瘀，舒经通络。艾叶晒干还可以泡茶……”听了我活灵活现的解说，女人们“哗“地一下全围过来，羡慕地看我手中的宝贝。
三
其实，德国的药草业也很发达，基本上达到了标准化制造的程度，家家户户都备有各种草本植物袋泡茶，荨麻茶、薄荷茶、洋甘菊茶、女士的斗篷茶……起码有几十上百种，老伊和他的二姐随便在草地上一站，便认出无数的草药，我们家的花园就是百草园，我经常给闺蜜们寄去自家花园产的药茶。
在历史上，德奥曾有“药草女巫”的故事，说的是在中世纪，宗教法庭把懂药草的女人当作女巫抓起来烧死，从15世纪到18世纪，将近年的时间，社会各阶层的民众都真的相信自己的邻居是巫婆，能用药草制作毒药，会骑在动物身上或是扫帚上，参加“夜半集会”或举行黑弥撒来模仿基督教的领取圣餐仪式，甚至享用魔鬼的盛宴，比如婴儿做成的菜肴，并且与魔鬼发生性关系。集会结束后，巫婆们便飞回家中，运用自己的魔力行巫术制造各种灾祸，使得人或动物染上疾病，毁坏庄稼等等。为了对付这些巫婆，当时的人们进行“搜巫大狂热”运动，运动始于年，直到年后才逐渐停止。在这年时间里，整个欧洲大约进行了10万场审判，大批“巫师巫婆”被投入监狱，其中大部分被烧死在火刑柱上。在年至年间多年的时间里，德国至少有2.5万人因涉嫌使用“巫术”而被判处火刑。
当然，现在很多冤案都平反了，“药草女巫”已经成为戏谑甚至尊称，赞扬那些懂药草的女人。因着这样的药草历史传统，德奥人对中国的中草药也很理解和尊重，但怎么也没想到，中国人更狠，居然把药草用于灸烤！
他们不知道，除了药草之外，我还有很多对抗疼痛的神器：中频理疗仪、按摩棒、小锤子，膏药……呵呵，我有葵花宝典、武林秘籍！某日，当我“亮剑”之时，他们惊呼：中国也有哈利·波特！
海滨浴场，残疾人的天堂
可是，不少亲友学生提醒我，艾灸后需要等五个小时才能洗浴，更不能游泳。可是这五个小时，带着浓重气味的我该躲在哪儿呢？老欧非常讲卫生，如果被他们误认为脏而受到歧视，我该如何自处？于是，我买了一瓶香奈儿五号，艾灸后往身上头上一顿喷，奇了，香水混合着艾灸，居然生出一种类似人参的气味，真绝！
选自安静著《萨尔茨堡有张床》一书作者简介：安静（颜向红），女，福建教育学院副教授、副编审，欧洲华文笔会常务副会长，现居奥地利，从事文学编辑、评论和写作，多次获专业散文大奖。各类作品发表于《外国文学评论》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》《文艺报》《名作欣赏》《华文文学》《香港文学》等国内外华文报刊，并入选各种文集，多次获散文奖；出版个人作品两本，参与出版合集多部。敬请
